来源:中国青年报
“你们学校有网吗?”
“有啊,蜘蛛网。”
“学校有多少老师?”
“加上我这个校长,一共3个老师。”
发问的支教老师和回答问题的校长都有些尴尬。那是2013年9月,杨华刚刚调到贵州省遵义市汇川区山盆镇丛坝村丛坝小学任校长,他就出生在这个村子。支教老师待了一年离开了,杨华在老家的教育事业才刚刚开始。
摆在杨华面前的丛坝小学只有一栋破旧的教学楼,泥巴操场、围墙倒塌,但破破烂烂的学校还算是村里条件比较好的地方。
老师能考走的都考走了,有的出门打工不再从教,杨华“一个司令两个兵”,等待他们的是200多名渴望知识的学生。当地曾动议把小学撤并,但老百姓坚决不同意,矛盾尖锐时老百姓四处上访,要求保住学校。
祝洪伦是杨华的两个“兵”之一,儿时两人的家就隔着一条小河,他们都是丛坝小学的学生,又同在贵阳上过中专,当时在村里算是有学问的人。祝洪伦记得,百废待兴的学校在杨华眼里只有一条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行动起来,办好我们自己的学校
找到老师,是头等大事。
杨华一面向中心校申请新的师资,一面拉着祝洪伦到村里退休的老师家“三顾茅庐”,支教老师更是被当成“宝贝”。挣钱没多少,责任一大堆,村里能上课的退休老师犹豫再三。杨华趁着课后时间天天到老教师家做工作。
老教师同意回来了,支教老师也答应留下,尽管一个老师要上很多门课,有的课程老师自己可能也没接触过,但孩子们上课的事总算有了基本保障。学校没有网络,杨华和老师们一起翻书查资料,或者手机上网更新知识,教学工作一点也没落下。
教学只是大家的一部分工作,完成教学任务之余,杨华带着老师动手给学校砌围墙、通水、平整操场、种树、粉刷。学校的账面上不仅没钱,还有欠款,杨华有个原则就是不请工人。
在很多人印象中,杨华总是一双黑皮鞋,一件格子衬衣,一条灰色裤子,整个人经常灰头土脸的。老师郑钟清楚,学校里搬砖、铲土、和水泥、砌墙等“工地上的活”都是杨华带着老师们一起做,他也总是冲在最前面。
在老师们眼里,杨华几乎没有什么不懂的。大到学校改造怎么施工,小到图书室里的书怎么贴标签方便查找,粗到抡着锤子砸墙开线槽,细到word文档如何调格式符合标准……老师们的共同感受是,杨华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不能等,要行动起来。
2014年春季开学,学校老师王菊休完产假回到学校一看,校长还是原来那个经常灰头土脸的校长,学校已不是原来灰头土脸的样子了。
“六一”儿童节是每一个小学的大事,丛坝小学的学生们一直渴望有一个舞台,直到2015年“六一”前夕,杨华下定决心不能再让孩子们过一个没有舞台的节日。学校老师记得,那几天反常地热,杨华带着几个老师在操场上搅拌水泥砂石,没有图纸,杨华用手比了个大概,自己动手开始砌。
太阳烤得人难受,杨华跟老师们翻出了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老话:“农村娃儿不怕。”没有专业的测量计算,全凭杨华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感觉。两天时间,一个9米长、4米宽、1.5米高的舞台建好了。
那个“六一”,孩子们一直在舞台上表演节目,过了最热闹的一个节日。老师们记得,那天杨华一直看着节目笑,停不下来。
“我们一家三口连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
杨华最怕老师走,他总是嘴上说“希望你们都跳出去,有更高的平台”,但他心里清楚,老师走出这个山沟沟容易,进来就难了。尽管从来不卡着老师调动,但所有老师都明白,校长一直希望用感情把大家凝聚在一起。
杨其红老师从小在城里长大,2014年分配到丛坝小学前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做了很多思想准备,真到了学校还是傻眼了。”杨其红说,进学校是乡间小路,学校没有WiFi,没有澡堂,宿舍是一间教室用木板隔出的小屋,隔壁咳嗽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家里人送她到学校正式报到时,车上大包小包的塞满了行李和零食,甚至还拉了一个床,在离学校几里地的地方,一条小河挡住了汽车前进的路,杨其红拨通了杨华的电话,杨华很快就骑着摩托车赶到了。
大包小包卸下车,杨华来来回回拉了好几趟。前一天下过雨,杨华把床绑在摩托车上准备往学校拉时特别费劲,乡间小路上摩托车一直打滑,杨华用脚使劲蹬地保持摩托车的平衡。“我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我不该带床和那么多零食。”杨其红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着,眼泪涌出眼眶。
杨华另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是炒菜。每逢节假日,他总是把老师们叫到一起,自己出去割几斤肉或者杀只鸡,拿自己家做的辣椒酱和豆豉下锅爆炒,配上学校旁边菜园子里的新鲜蔬菜。一顿饭的工夫谈谈学生的情况,说说各自的烦心事,再喝两口啤酒“让大家感觉苦并快乐着”。
和老师们在一起,是杨华追求的凝聚人心之道。为此,他基本只在周末回家,平时和老师一起住在教室隔开的宿舍里,白天忙教学,需要提交的各种材料留到晚上写,经常加班到深夜。“这个要交,那个要完成,感觉杨校长的材料写不完。”祝洪伦说。
顾得上学校就顾不了家里,妻子胡位群总是见不到杨华。夫妻二人的感情非常好,结婚时冲破了很多传统习俗。胡位群曾经想借生日的机会补拍几张婚纱照,但杨华总是没时间,拖着拖着也就没了下文,“我们一家三口连一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胡位群说。
心中满是孩子和村子
“这个村里长大的校长想了很多娃娃的事。”学生家长何永财说。
除了孩子们在学校的几个小时,杨华最担心孩子上学路上的安全。丛坝村坐落于群山之中,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像彩带一般飘落在半山腰,有的路段甚至就在悬崖峭壁边上,碰到雨雪凝冻天气,湿滑的地面使人稍不留神就会摔倒。
螺丝岩是丛坝村天星、村公所两个村民组几十名学生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这个距丛坝小学约300米的地方异常崎岖,再加上靠近悬崖,被当地人称为“送命路”。
2015年,杨华和家长委员会成员一起召开群众会,希望集资修路,这个想法很快得到大多数村民们的支持,仅仅几天就筹集了上万元的资金。随后,杨华又同村组干部一起组织村民投工投劳,5个月后,螺丝岩这段“送命路”变成了“安全路”。
路通了,方便了孩子上学,当地老百姓的山货也卖出去了,两个村民组的收入也有了起色。看到天星、村公所两个村民组发生的变化,其他村民组的群众自行集资近80万元并积极投工投劳,约16公里通组路将丛坝村8个散落在大山深处的村民组串联了起来。
谁也没料到,每天都显得很精神的杨华身体亮起了红灯。医院检查报告上写着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多支血管病变、双侧细菌性肺类性胸腔积液、低氧血症、乙型糖尿病、胆囊结石等多种疾病。
医生建议杨华立即住院治疗,可他还是想回学校。妻子胡位群拗不过他,拿起电话打给了镇中心校校长。祝洪伦当时正好在镇中心校校长办公室,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中心校校长用异常严肃的口气在电话里对杨华说:“我以中心校党支部名义,命令你赶紧住院。”
祝洪伦惊呆了,“一定是大病才这么说啊!”2016年4月27日,杨华正式住院,接受了心血管支架手术。术后出院在家休养了3天,杨华又回到了学校。
“农村娃儿不怕,顶得住。”祝洪伦又听到了杨华熟悉的说法。“他是放心不下孩子们。”祝洪伦说。
老师们分担了杨华的课,祝洪伦给杨华立了个规矩:在学校指挥大家做事,自己就别做了。杨华根本没把规矩没当回事,晚上还在办公室给学生打印奖状,老师们打印的奖状字有点歪,杨华不高兴,“娃娃们的奖状要贴在家里的,歪的像什么?”
2016年11月18日下午5时24分,妻子胡位群拨通了杨华的电话,催促他一起下班回家吃饭。“你先走吧,我手头上点事。”杨华回复说。胡位群开始往家走,还没到家就接到学校老师打来的电话,“杨校长晕倒了,你赶快来。”胡位群马上赶往丛坝小学,并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胡位群赶到时,杨华已经没有了意识,校外小卖部的老板最先发现了晕倒的杨华,10分钟前,杨华给她打电话说,买一碗方便面做晚餐。
急救最终没有挽回杨华的生命,这位大山的儿子在孩子们喜欢的校园里,走完了14年的从教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