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周继林为学员示教。资料图片
口腔医学专家周继林今年100岁了。她思维敏捷,表达清晰,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就像湖面上荡开的水波。
这位百岁老人的一生和口腔医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人评价,周继林是我国口腔颌面缺损修复领域的开拓者之一。她1935年学习牙医专业,救助过抗日战场上的国民党军人,也医治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官兵。和平时期,她潜心钻研,为无数口腔患者解除了痛苦。
几天前,一位88岁的患者来看望周继林,称赞她“医德高尚,医术高超”。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叙旧,就像多年的朋友。
抗日战场上的“医生姐姐”
1941年,中国抗日战场硝烟弥漫,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奉命在贵阳图云关一处山林里救治受伤抗日官兵。在忙碌的医护人员队伍中,有一名温文儒雅的女医生,她就是24岁的口腔医师周继林。
1935年,周继林考入位于南京的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牙医班。1937年12月,日寇侵占南京,中央大学本部迁往重庆,所属医学院迁往成都。迁址后,牙医班由原来的两年制专科改为6年制本科。周继林毕业后留校任教,半年后被派往救护总队,为期6个月。
山林中,一顶顶宽大的帐篷里挤满了伤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面部受伤。在这里,周继林与同期毕业于牙医班、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洪民携手,救治了许多将士,伤员们亲切地叫她“医生姐姐”。
“那时,颌面外科与修复刚刚起步,相关设备也很稀缺。”回忆起这段经历,已是百岁的周继林喜忧参半,“我和洪民虽然治愈了一部分伤员,但也有不少人没得到理想的治疗,他们失望的表情深深刺痛了我。”
这种刺痛,成为他们后来潜心研究颌面治疗与修复的强大动力。1946年6月,洪民和周继林同时被派往美国费城维利弗治总医院颌面中心进修,洪民主修颌面外科学,周继林主修颌面修复学。
在这所现代化的医院里,周继林和洪民利用一切机会观察和实践。当时二战刚刚结束不久,颌面中心收治了很多伤员,他们每天24小时守在医院里,随叫随到诊治病人,偶有闲暇全都交给了图书馆。久而久之,二人的眼界大开,医术大增。
为期一年的进修接近尾声时,周继林的姑父、长沙湘雅医院院长张孝骞劝说他们留在美国,并为他们找好了工作的医院:“你们晓得的,时下,国共两党军队正在酣战,到处是焦土废墟,医院也不太平,这些状况不利于你们的事业发展。”
然而,两人婉拒了张孝骞的好意。“姑父,您曾经建议我学牙医,现在证明这是一条宽广的路,您今天推荐的路同样宽广。”周继林感激地说,“可是,正因为中国现在千疮百孔,到处都是伤员和病人,我和洪民才决定回去。谢谢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面对晚辈的婉拒,张孝骞有些遗憾,却更加欣赏。带着他的祝愿,周继林和洪民踏上了回国的旅途。
让面容受损的战士过上幸福生活
1947年7月,夫妻二人如期回到祖国,就职于上海的国防医学院。一年多后,随着解放战争隆隆的炮响,上海解放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1949年5月,国民党军队一面对解放军第二三野战军的攻势负隅顽抗,一面将网罗的各类人才送往台湾。洪民和周继林是上海著名的口腔科专家,又曾赴美国深造,因此成为国民党政府计划送往台湾的重点人物。
据周继林回忆,为了说服两人去台湾,国民党政府官员三天两头到他们位于上海淮海中路的家中游说纠缠。5月中下旬,不堪其扰的夫妻二人事先买好吃的用的,然后用木板和钉子把大门从里面牢牢封住,一封就是10多天。
随着国民党军队的败退,洪民夫妇不堪骚扰的日子终于结束了。5月28日,天刚蒙蒙亮,他们打开门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道两边躺着数不清的解放军官兵,除了站岗放哨的,一个个枕着背包、抱着枪正在熟睡。
新生的人民政权十分渴求人才,上海解放后,第三野战军司令员兼上海市市长陈毅亲自为洪民签发委任状,任命他为华东军区总医院牙科主任,洪民欣然应允。就在华东军区总医院更名为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不久,周继林也受聘为该校牙科教授。
在这里,洪民和周继林成功地为一批批伤员进行了口腔颌面手术与修复,并将成立时仅有1张病床的牙科扩大为全国口腔颌面外科中心。这被认为是“中国牙科医学向口腔医学转变的标志”,结束了中国只有牙科门诊而没有牙科临床的时代。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大量志愿军伤员被送回国内治疗,其中有数量庞大的口腔颌面伤伤员。1954年6月,洪、周二人被医院派往位于辽阳市的解放军201医院,负责口腔颌面伤救治。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里的口腔颌面伤伤员不仅人数众多,伤情之严重和复杂,也远远超出想象。有的下颌骨被炮弹炸成粉碎性骨折,嘴巴合不拢,说话吃饭都困难;有的鼻子或耳朵炸没了;有的眼睛炸瞎了……
提起这些,周继林语气中充满了遗憾和惋惜。她知道,面部受伤带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疼痛,还有心灵上的痛苦,有些面部受伤者,或怯于走进公共场所,或失去成家与工作的机会。
洪民和周继林一个负责颌面外科,一个负责颌面修复,共同努力为伤员减轻痛苦、恢复面容。周继林记得,有一个叫刘恩林的战士,耳朵和眼睛被炸伤,眼眶外翻,一度产生轻生念头。
洪民和周继林经过反复研讨、精心准备,为刘恩林实施了手术和修复。第一次解开头上的绷带,本已绝望的刘恩林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炸伤的耳朵复原了,赝复耳简直跟真的一样。第二次拆除绷带,外翻的眼眶基本恢复原状,赝复眼球也栩栩如生。
周继林说,几个月后,刘恩林高高兴兴地出院了,后来娶妻生子,生活得十分愉快。此后几十年,他经常来北京看望周继林和洪民。
“不挂专家号的名专家”
1958年夏,周继林和洪民同时调入解放军总医院。在这里工作的近40年间,他们不仅创建起完善的口腔科室,而且取得了一系列在国际上处于领先水平的研究成果。
“乙状切骨原则”“颧颊沟成形术”……提起老师们取得的成就,解放军总医院口腔医学中心主任刘洪臣倒背如流。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周、洪二人对待病人的态度。
一次周继林出门诊,中午12点多了,患者已经看完,但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年轻医生们收拾好诊疗工具,想把她送走,但她坚持要再等一等,因为她得知还有一名外地患者坐火车来。直到快下午两点,患者才气喘吁吁赶来,周继林依然不紧不慢地问诊检查,直到完成诊疗。
“她对患者的情谊非常深。”刘洪臣说。35年前,周继林为一名患牙龈萎缩的患者做完手术,要求刘洪臣接手,并不时询问患者情况。直到现在,刘洪臣还在按照恩师的标准为这名患者进行治疗。
上世纪90年代初,周继林主动向医院申请,将自己的专家号全部改为普通号,最大限度地方便患者,被患者称为“不挂专家号的名专家”。1996年,年近八旬的她正式退休,但依然像在职时一样出诊、查房,无论风霜雪雨从不耽误,直至90多岁无法再工作为止。
周继林对学生的要求严格也是出了名的。外科临床部口腔科主任医师胡敏回忆,他做周继林的学生时,写论文要手抄,周继林要求只要有错误或有改动就要重新抄一遍,“一本毕业论文重新抄了十几遍才改完,抄得手上都起了包”。
几十年来,周继林和丈夫洪民为中国口腔医学培养了大批专家。今天的解放军总医院口腔科,有30多位高级职称人才、80多张床位、130多张口腔诊疗台,驰名海内外。
每逢节假日,这些学生会聚到周继林家里,给恩师讲一讲最近的变化。经历了百年风雨,周继林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着这些年轻人一点点地成长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