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京华时报
崎岖的山路依山傍水,从桂林龙胜各族自治县往东北方向约45公里,就到了马堤乡东升村。5月16日,山里阴雨连绵。半山腰上的一栋吊脚楼内,10岁男孩强强坐在小凳子上看动画片,爷爷在一旁烧柴火,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强强爸爸阳钱良在桂林做木工,因连着几天下大雨,阳钱良已多日未能干活挣钱。
在强强8个月大时,妈妈就离开了家,直到去年11月才来桂林看过他一次。东升村与强强情况相似的还有10多名儿童,他们的妈妈都是爸爸在外地打工带回来的外地人,回村生子后不久离开。贫困,让当地很多家庭的感情纽带弱化甚至断裂,外来婚姻难以维系,这导致当地单亲留守儿童越来越多。
打工娶来外地媳妇
东升村位于龙胜县东北方向,下辖7个村寨,共有567户,2273人,村民们世代聚居在这茫茫大山的山坳里,层层梯田沿错落有致的山坡环绕。
每天一早,强强就拿着透明的文具袋,装上书本,沿着爬满青苔的石阶独自一人步行到山下村口的东升村小学,在这里念书的是一到四年级的学生,五、六年级的学生去马堤乡民族中心小学。他今年上三年级,班上一共有15个学生,其中有11人的父母均长年在外地打工,很多父母只有在春节时才回家,他们平时与爷爷奶奶生活。
平时在家,强强会穿着爸爸给他买的滑轮鞋,从吊脚楼的这一头滑到那一头,累了就坐下来歇会儿。以前他经常到外面跟同学玩耍,但最近几周大伯的风湿性关节炎犯了,走路困难,周末他要留在家帮大伯端茶倒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强强走在上学的路上,放眼望去都是梯田,田里种得最多的是稻子,但每年产出的稻谷,村民除了自己吃,再喂喂家畜后所剩无几,卖不了钱。因为没有其他收入,从2000年前后,陆续有男青年到外地打工,有的去了广东,有的选择在紧邻的桂林市。
20多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工业化大城市给年轻人带来新鲜感,经过自己努力工作,每个月能到手数千元,如果留在老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很多人没像父辈那样在附近村子找媳妇,而是在工作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虽然未结婚,女方却已有身孕。
强强就是这样出生的。2002年,19岁的阳钱良和其他男青年一道,到广东珠海打工,他进了一家化妆品生产厂,在2003年遇到一起上班的女孩詹某某,两人一见如故,感情迅速升温。阳钱良说,他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詹某某,自家在山村,经济条件不好,但詹某某并没在意。又过了1年,詹某某怀孕了。
2005年2月中旬,有7个月身孕的詹某某跟阳钱良一同回到东升村。当时,水泥路还没通到村里,虽已通班车,但每天的趟数不固定。阳钱良的家在半山腰上,大着肚子的詹某某和阳钱良一起走青石路到家。婆婆阳代香看到儿媳妇回来,非常高兴。阳代香回忆,当时,他们家有4间屋子,除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再无其他家用电器。空旷的屋子与外地打工时的生活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根据东升村小学校长杨光有提供的数据,今年春季,该校一至四年级共有101名学生,其中有59名留守儿童,包括14名单亲留守儿童(一年级3名,二年级4名,三年级4名,四年级3名)。
强强所在的三年级一共有15名学生,其中有11名留守儿童。此外,二年级的29名学生中,有21名是留守儿童,该班的小韦、三年级的东东与强强是最好的玩伴,一旦其中谁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与对方分享。
每天放学后,强强、小韦、东东就经常在一起玩耍。他们平时在梯田的田埂上追逐打闹,一脚没踩好就会跌进水田里,弄得满身泥巴。高兴时,他们会一起跳舞,口中喊着“动次大次”的节拍,唱着《江南style》、《小苹果》,有节奏地晃动身体。
但这些经历他们没办法和爸爸妈妈一起分享。每年六一儿童节,除了老师之外,没有人给他们祝福。他们三人都是单亲留守儿童。
东东的妈妈与强强的妈妈差不多同时来到东升村。东东的爷爷阳良华称,当时东东的妈妈罗某已经30多岁,曾结过一次婚,东东爸爸只知道罗某是湖南人,但不知道她家具体是哪里的。
小韦的妈妈罗某某家在广西玉林,在广东打工时结识他的爸爸杨松生,在双方未领取结婚证的情况下,罗某某怀孕了,也回到了东升村。
孩子年幼母亲离开
在阳钱良带着詹某某回村3天后,强强出生了。面对提前到来的小生命,家人非常欢喜,但生活并没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
在照顾小孩的问题上,婆媳之间不断出现问题。阳钱良称,强强出生后不久,家里陆续开始出现争吵,甚至吃饭时婆媳都要错开时间。
阳钱良说,虽然山村生活艰难,但家人没让詹某某干过重活,主要让她在家照顾孩子。他回忆,詹某某曾向他抱怨这里生活艰苦。
强强出生8个月后,詹某某走了。阳钱良说,詹某某在走之前跟他说要离开这里,到外面打工去,再也不回来了。阳钱良想挽留,但詹某某去意已决,“我告诉她,如果你实在要走,我勉强不了,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妻子是阳钱良自己亲自送走的,“我把她送到龙胜县城的汽车站,看着她坐上去桂林的车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回东升村。我告诉她我会永远等她回来”。5月18日,阳钱良回想过去时说,妻子之所以离开不仅是因为生活艰苦,家庭关系不够好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为了挣钱,阳钱良在强强两岁时有一次离开东升村到外地打工,但因为孩子太小,自己不敢走太远,就在桂林市做木工,每隔几个月都会回家看看。
东东也未能摆脱相似命运。2006年9月,罗某在生下东东3个月后,接到娘家电话,称其前夫要让其回湖南,不回去的话就要拆掉其娘家的房子,原因是其母亲借了其前夫的钱未还。阳良华回忆,罗某走的时候说自己回娘家呆8天就回来,但至今未归,除了一张照片,什么也没留下,也从未打电话找过东东。在罗某离开后不久,东东的爸爸也出去打工了。爸爸很少回家,东东说,他很想爸爸,希望能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这样他会更快乐些。
小韦出生于2006年9月,他母亲离开的原因更清晰一些。在小韦出生8个月后,杨松生又带着罗某某一起到广东打工,之后每年过年、农忙时都会回家。杨松生称,那几年手里攒不下钱,两人感情也越来越淡,在小韦3岁多时,罗某某与杨松生分手,跟别的男人走在一起。小韦4岁那年,罗某某还打过几次电话关心他,但此后再未打过电话,小韦已忘记妈妈的声音。
小韦经常把妈妈的照片放在床头柜里,他最喜欢的是妈妈抱着他的那两张。他说,自己很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但爸爸要到外面打工才能养家、给他交学费,他也知道爸爸妈妈已离婚,妈妈不可能再回来了。
贫困弱化感情纽带
东升村负责妇联工作的吴月团也是外来媳妇,她老家在广西南宁宾阳县,于2000年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了丈夫阳飞兴,当年结婚,次年生子。如今,丈夫在外打工,她在家照顾孩子和老人,“家庭是要靠感情维系的”。
吴月团说,嫁过来的外地媳妇中,离开的10多人占小部分。她分析称,外地媳妇离开,穷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因素是感情出问题,“外面的世界总比这山坳坳里好得多,如果感情或家庭关系不好,女的在外面又遇到了更喜欢的人,即使家里条件好,也有可能会离开。”
但在当地村民眼中,贫困,导致本土村民与这些见过世面的外来媳妇之间的感情难以维系,这是当地单亲留守儿童出现的主因。
东升村村支书侯进辉也想做些事情拉动村里经济发展,让年轻人在家也能挣到钱,这样孩子就能得到父母照顾,杜绝母亲抛弃幼子离开的情况发生。
他曾在2008年牵头成立蔬菜合作社,引进茄瓜种子,与10多户村民一起种茄瓜,第一年收成很好,“很多农户一亩地能挣1万多”。但第二年价格下降,农户亏损,依然比不过打工。
侯进辉想过发展旅游业,也想过把本村的土鸡、柴鸡蛋通过网络推销出去,但一直没有头绪。他想给村民做示范,今年率先种植了80亩秃杉,准备做长线投资,还准备投资养殖雉鸡。此外,县里还给了政策,村民在当地发展种植油茶、茶叶,建造罗汉果烘烤房等,均能得到相应补贴。
这些措施,即使能见效,也需要时间。
来自社会的关心也时有出现。40多岁的苏桂珠从2003年就关注这里的留守儿童问题,她和身边的人寻求企业家及其他爱心人士帮助,不定期看望孩子,并于2012年注册成立了桂林心之乐未成年人援助中心。来自共青团广西区委和龙胜县团委等部门的关爱活动也曾见诸报道,可这毕竟不是来自父母最直接的爱。
村小学的蒙老师发现,单亲留守儿童虽然在学校表现得很合群,但与其他孩子还是有区别。有一次,她给学生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学生的反应就不同,“能得到母爱的学生很多都会哭,但留守儿童跟父母一起生活太少,好像已经适应了没有父母的生活,从未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学生表现得更明显,好像这一切都跟他们无关”。
强强没想到的是,在去年11月份,他被带到桂林见到了妈妈。阳钱良说,詹某某突然给他打电话,说想看看孩子。
此前,强强偶尔问过妈妈去哪里了,得到妈妈出去打工的答复后,强强不再追问。头一次见到陌生的妈妈,强强显得非常拘谨,“我告诉他,这是你亲妈,他也是只顾着低头,不说话,在适应了一天多之后才放得开”,阳钱良说。
这是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走在路上,三个人逛了商场,妈妈给强强买了两身衣服、两双鞋、一架遥控飞机、一辆遥控坦克,还有《唐诗三百首》等课外书,强强都很喜欢。
4天后,詹某某离开,强强也被送回了东升村。
今年2月19日,强强生日那天,妈妈打来电话祝他生日快乐,“我妈妈说,如果我期末考试得了三个A,她就给我5000块钱,还给我买一台电脑、一辆单车”。
但阳钱良说,去年那次见面之后,詹某某就打过这一次电话,此后阳钱良再找,詹某某就不再接听电话。京华时报记者多次拨打阳钱良提供的詹某某手机,均无人接听,发送采访短信亦未获回复。
强强说,自己喜欢妈妈,但从未想过她。他觉得,自己已过了10年没有妈妈的日子,即使没有妈妈也可以过得很好。
(强强、小韦、东东均为化名)
京华时报记者怀若谷发自广西桂林京华时报记者陶冉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