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国家博物馆,时常看到一群小学生坐在地毯上,边看展柜里的文物边讨论,然后不时会有人举起手跳起来,争着要回答问题。家长们站在人群最外围,偶尔被孩子们的回答逗得前仰后合,或者为答对的孩子鼓掌庆贺。这不是小学校组织的课外教学,这里没有老师,坐在人群最前面的是被孩子们称为“朋朋”的义务讲解员,也就是博物馆的志愿者。最常见的装束是黑框眼镜、袖子卷起的格子衫,永远盘腿坐在地上,与孩子们保持同一水平视线。
我想过很多种方法来开始讲述这个“80后”的故事。坐在我对面的张鹏,仍像做讲解时的打扮一样,只是没有戴志愿者胸牌。方框的眼镜后面,一双清澈的眼睛从来不躲躲闪闪。他的生活看上去很平常,上班、看书、在路边的烧烤摊上和朋友喝啤酒吃烤串……还有,在国家博物馆、首都博物馆里,做了将近9年的志愿者,为几十万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讲述博物馆里的故事。但这件事,在他看来依然很普通,“这不过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已,以此活在我的理想世界里。”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张鹏一直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游走。这个29岁的小伙子选择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储藏在博物馆里,他说,这也是一种个人意义上的寻找和尝试。结束采访后的第二天,张鹏依然早起,坐地铁到国家博物馆,开始他的志愿者生活。
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2000年初,陕西省一个县城中学的学生在上早操。校园操场很小,无法同时容纳四千人运动,学生被组织到了校外的街道上跑步。“文弱书生”张鹏夹杂在人群中间,不仔细找都找不到。正在跑着的途中,张鹏突然扭头对旁边的女生说:“我要去学新闻,”迟了一会儿又说,“最好是能做主持人。”然后就继续跑步。
“我希望能像他们一样掌控整个场面,说出心里的话来影响别人。”十年后,坐在我对面,已经是某国企办公室主任的张鹏说出了当时这个想法的理由。
但在当时,面对着可以重新洗牌再次选择人生的机会,一家人,尤其是父亲和儿子,显然很矛盾。报考的过程并不很顺张鹏的心意。父亲一直想让儿子做法官,并不断尝试说服工作。就在儿子准备从了父亲的心愿时,报考志愿的那天上午,父亲送别张鹏时说了一句话:“你去填吧,我可什么都没说!”
但直到上了大学,张鹏才发现受了12年应试教育后,并没有什么思想和语言属于自己。
张鹏家在渭南市的农村。在他读中学的偏远的小县城里,新华书店卖得最多的是学生们的参考书和大众读物。民间则更难见到几本像样的人文社科图书。自小对人文知识感兴趣的张鹏只能读了若干年的教辅参考书。
考上中国政法大学后,在一次偶然的游玩中,张鹏从盗版书摊上买回了一本《万历十五年》。社会学专业的张鹏在课堂上就听老师介绍过,但一直没有看过。恰巧那天碰上了,“然后就上了历史的道”。此前接触的历史史实显然没有引起张鹏足够的兴趣,而作者黄仁宇在该书中自然流露出的历史观,却开启了这个年轻人的思考。
一本书,让张鹏开了窍,图书馆的大门就这样朝着他打开了。在法律类书籍占主导的一排排书架中,寻找为数不多的历史考古类的图书,年轻的小伙子从那时起在图书馆里“安家”了。就连政法大学最具特色的辩论队,作为学生干部的张鹏也最多负责报幕或主持,从来不参与论战。用他的话说,一来不喜欢和别人争论,二来也没有那方面的积累。
阅读之于张鹏是浪漫和温暖的。张鹏租住在崇文门附近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各种史书。他经常去书店买书,而不是用网购或其他更经济的方式。“手里拿着书,我会觉得它可感可亲,很踏实。我更喜欢看到哪里有自己的想法了,然后撕一张纸,夹在书里,日后翻看也好知道当时的判断。”因此他从来反对有人用“逛”这个词来说图书馆或博物馆,“图书馆或博物馆,不是用来给我们消费的。”
父亲教会了我一个字:扛
陌生。
第一次来北京,张鹏没有激动得像个小孩子似地去动物园。这个中国政法大学的准大学生当天晚上被接待住进了人民大会堂宾馆。送他来北京上学的母亲从陕西上车后却哭了一路,“妈妈觉得,我一个人要在这里生活一定会很辛苦。”
但事实上,张鹏早已从父亲那里习得了“扛”的本领。小时候张鹏家里并不富裕,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妹也要上学。父亲为了孩子们上好学吃了不少苦,但始终是一个人在扛着,“像个战士”。
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半夜就点亮了屋里的灯,穿好衣服后去院里准备卖的白菜。所有收拾妥当后,院子里便响起了父亲手扶拖拉机的启动声音,直到拖拉机开出院子,大门再次关上,然后声音慢慢变模糊。就在孩子们继续睡去的四五个小时里,父亲开着拖拉机到了县城。太阳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准备好,开始卖大白菜给城里的居民。所有的这些辛苦,父亲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和很多人一样,张鹏的父亲也是寡言的,很少教育儿子什么。记忆里,父子也很少交流。唯独的一次交流,还是通过短信。
那时候张鹏大学毕业,面临着人生的诸多选择。参加工作后,张鹏也自然因为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而不断调整和适应,但适应向来是要付出代价的。终于有一天,张鹏想家了,凌晨三点钟,他忍不住拨通了陕西老家的电话。“开始我是想忍住的,但是我妈妈接电话的那一刹那,我就再也忍不住地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给母亲的电话里哭出来了,母亲很惊恐,不断重复着“我明天买票去北京看你,给你做几天饭”。
儿子在北京闯荡生活十足不易,凌晨电话中又是哭诉委屈。老两口再也按捺不住,第二天早晨就买了来京的火车票。
几天的安慰之后,父母归期已至。离开时,父亲在火车上发给儿子一条长长的短信。张鹏读着短信,仿佛看到父亲坐在火车里眯着眼睛,一字一字地打着短信。“爸爸说,对有些事情,他们的能力实在有限,只能靠我自己扛着。”记录这场男人与男人对话的短信在张鹏的手机里存了很久,时常他还会翻出来看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理想和现实又总是相去甚远。妥协还是坚持,这种纷扰,我们只能自己扛着。”说出这话的张鹏,如今已接近而立之年。
另一个美丽新世界
中国政法大学一个班的大一学生在昌平的太阳村忙碌了一天,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发现村里的孩子们已经站在门外,准备好送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了。学生们没有想到,小孩子们对自己有着这样的亲切感,只因为他们有一个身份志愿者。
这是张鹏第一次做志愿者,但没想到却发现了另一个美丽新世界。那时候脑中的“志愿者”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做一次或几次好事。直到张鹏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志愿者,他才理解了这三个字背后的含义。
2003年张鹏去国家博物馆参观,之前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进门后不久,一个不太一样的大姐聚拢了一些散客,他也就跟着蹭听了一次讲解。说她不一样,是因为这位大姐身上没有穿国家博物馆统一的导游制服。但她给游客们讲解起来却十分诚恳和耐心。直到讲解结束,大姐才告诉游客,自己是一名志愿者。
“当志愿者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由衷地敬佩。我才知道她和那些拿着工资的人不一样,她是志愿者。”张鹏说,这次意外的听讲,却对自己影响很深原来可以以一个志愿者的身份,和别人交流自己对历史、对文物的感悟。张鹏说,从那时起他才意识到,志愿者可以或者应该是一种生活方式,而非仅仅是简单的“学雷锋做好事”。
“我的爱好或者理想,如果短期内不能实现,那就用另一种方式让它活着。”在经历了现实生活的磨砺之后,张鹏如此选择。
刚开始也有很多的不适应和紧张。第一次进国博讲解,新生派小清新张鹏只讲了半个小时就满头大汗,尽管此前他也不知道把讲解词背了多少遍。有的志愿者讲解的时候很少和观众哪怕只有眼神的交流,只盯着柜子里的文物背“台词”。“刚开始身边还有20多个人,走着走着就剩下一半儿了,讲到最后身边就剩下一个人了。”张鹏说他自己最大的问题是积累不够,有时候会被专业的参观者问得满脸通红。
为了能够应对参观者的提问,张鹏在大学打下的基础上继续学习,饥渴式阅读以补充能量:“每次讲完了,当掌声响起来,那种满足感很享受。”
知识储备之外,讲解员更要对观众有人性的关怀。有一次,一位父亲带着智障的儿子来参观,遇到了张鹏的讲解。讲解一件青铜器时,他问听他讲解的孩子们:“谁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没人回答。
智障的小伙子打破沉寂喊出了正确答案:“做饭的!”
张鹏让所有人为他鼓掌。讲解结束时,人群散去,这位父亲找到张鹏说:“谢谢你小伙子,我的孩子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张鹏说做志愿者“上瘾”,一来自己能学到很多知识,二来看到别人因为他的讲解对历史和博物馆感兴趣。哪怕参观者只是简单的开心,他都很满足。
这位在微博里被称为“朋朋哥哥”的讲解员很有他的独特之处。一位网友评价,他让冰冷的文物“复活”过来。在讲到蔡国青铜器时,张鹏和三个小朋友按个子高矮排好了队:“我是周天子,你们分别是诸侯王、卿大夫、元士。我们在祭祀的时候分别可以用九鼎八簋、七鼎六簋、五鼎四簋和三鼎二簋或一鼎。”孩子们开始动着小嘴背诵着自己的“级别”。张鹏继续问:“刚才说了,簋用来放粮食,鼎用来放肉,那小朋友想想,自己的鼎里都能放什么肉呢?从你开始。”张鹏用手指了指个子最小,扮演“元士”的小女孩。
“羊肉?”小姑娘歪着脑袋。
“羊很尊贵,只能天子或诸侯才能使用,你不能用。”张鹏摆出一副“周天子”的威严。
“为什么?”小姑娘撅着嘴巴,疑惑地看着张鹏,刚刚还在聊天的家长,也被吸引过来讨论。
张鹏继续问:美丽的“美”,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一个“羊”字加一个“大”字?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引来了孩子们和大人们热烈的讨论。这时,朋朋才开始说起了“羊通祥”、“羊大为美”、“羊代表顺利”等种种解释。当孩子们还沉浸在“放肉”的小情节时,张鹏又抬头对家长们说:“蔡国的这位国君只是个诸侯,但他墓里却出土过九鼎八簋,这就是‘礼崩乐坏’的最好证明。”
志愿者生活不仅让张鹏在博物馆里有了释放自己的机会,对他个人而言也是一种与人为善的修行。去年10月底的一天,张鹏在工作单位附近商场的“大食代”吃饭。在饭店的消费卡里充值50元,消费30元。一个腼腆的小姑娘退卡时匆忙间找给张鹏两张20元。走出没几步,张鹏发现钱找多了,回去给她还钱。小姑娘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抬起绯红的脸连说了几声谢谢。回去的路上,张鹏不断想:也许打烊对账时她不会被上司骂了,也许省却了她半天工资的罚款……
把希望传递给未来
2012年3月初,总建筑面积近20万平方米的国家博物馆新馆开馆。新馆的建筑风格追求与老馆协调一致,整体设计庄重、质朴、大气。新馆的空间序列、立体造型和室内外装饰等都具有中国文化元素和中国气派。在参观者看来,这是一座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宫殿;但对于志愿者张鹏来说,兴奋和激动都远远退去,唯一的想法是:“我要在这里继续我的志愿讲解了。”
在张鹏注册的新浪微博里,“粉丝”共七千余个,数目并不算庞大。但这其中大多数人都听过他讲解,这个数量就不能算少了。而在众多参观者中,张鹏对小学生格外关注。“我要向这个社会的未来传递一种温和向上的生活态度。也许当时会听不懂,但总有一天,他们会懂。”一个口沿有残缺的瓷器,很多成年人看来并不美,但张鹏会告诉小朋友们,如果我们把这个缺口转向另外一边,我们看到的还是一个完整精美的瓷器。我们虽然改变不了眼前这个残缺的瓷器,但是我们却可以改变自己欣赏它的角度。
在北京几大博物馆里穿梭志愿讲解的张鹏,俨然是一个小男孩,发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荒山。一如小时候遇到天气不好,比如下雨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拉上窗帘,关上房门,打开语文课本,照着课文的插图自顾自地画着。《爱莲说》的插图临摹得最为成功,并且被姥爷收藏起来,挂在了客厅里。也有调皮的时候,也吃过两毛钱一大筐的苹果,所以他才能够在生活中发现和感受点滴的幸福。前来博物馆参观的孩子们给了这个大哥哥一个说出自己惊人发现的机会,他自然乐此不疲,快乐地和小朋友们一起分享秘密。
一次讲解中,张鹏提出了很多问题,让小朋友们回答。一个小男孩表现很积极,也很准确地答出了前面几个问题。但接下来的问题,张鹏并没有给小男孩发言的机会,小男孩举起的手一次次落下。在一个文物到另一个文物的转场间隙,小男孩的妈妈找到张鹏:“下面再让他回答一个问题吧,他以为你不喜欢他了,他不高兴了。”张鹏才知道,小孩子心里其实也一直想被关注到,从而快乐地了解博物馆。
走出博物馆的是一个年轻人张鹏,有血性的温和的男人。2010年的6月,天气并不舒服。中旬的一个周末,张鹏像往常一样在首都博物馆里志愿讲解。中午时分,疲惫不堪的张鹏结束讲解后,随便登上了一辆西去的公交车。公交车并没有如张鹏所愿在军事博物馆站停车,而是直接开到了公主坟站。但即使做错了车,他心里也并没有很郁闷。看看时间尚早,年轻人决定随便逛一逛。走着走着,张鹏想起了若干年前曾在此迷路的经历,一个人在太阳底下乐了出来。找到了曾经去过的肯德基,对面坐着一个小朋友。这个“大朋友”见状,举着可乐杯,用各种表情逗得尚在学语中的小孩咯咯直乐。“让自己的心里常驻些朋友、客人,随性之处总能将如此的美丽和精彩带在身边。”在6月的日记里,张鹏用了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这次美丽的搭错车的经历。
“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份有历史的人生,一个玩具、一行文字、一张照片、一双旧鞋,都是穿起这个历史的文物。”张鹏在邮件里和我共同分享了这句话。我无从知道,这个接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已经和将要经历多少,但我确信,“志愿者”这三个字已然成为他人生的信物穿起了他蔚蓝色的理想和一个人阅读生活的历史。
来源:北京日报